巴蜀神话传说,都是一些零散的、片段的故事,而且往往和历史事实混在一起,既无古稀腊的完整性,更没有产生像《伊里亚特》那样的史诗,甚至连藏族的《格萨尔王传》那样完整的传说也没有,这一点和以黄河流域为发源地的北方文化的传说是一致的。鲁迅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中的论及“中国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”的原因时,引用了日本汉学家盐谷温的说法:“一者华土之民,生居黄河流域,颇乏天惠,其生必勤,故重实际而黜玄想,不易能集古传以成大文。二者孔子出,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,不欲言鬼神;太古荒唐之说,俱为儒者所不道,故其后不但无所光大,而又有散亡。”这是就整体而言的。就地区而言,各地也有区别,地处黄河流域的北方地区,文化发展较早,是孔门学说的发祥地,儒学影响较大,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少;而地处长江流域的荆楚一带,文化发展较迟,孔门学说影响较少,流传的神话传说较多。代表北方文化的《诗经》,现实主义成分重,代表荆楚文化的《楚辞》,浪漫主义成分重而且本身就有许多神话传说的内容。
巴蜀地处长江中上游,先秦时代被看成是蛮夷之地,少数民族地区,受北方文化的影响较小,受中部荆楚文化影响大,神话传说颇为发达。《山海经》的一部分故事出自这里是毫不奇怪的。事实上,无论是“开天辟地”的盘古,或是“炼石补天”的女娲;是英勇无畏追赶太阳的夸父,或是拔箭射日的后羿……等等都在这片土地上广为流传,生生不息,迄今仍活在老百姓的民间故事和祭祀活动之中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,巴蜀神话传说对自己开国的祖先,从蚕丛鱼凫到杜宇开明、廪君务相,都有详细的记载,这是其它地区神话传说中少见的。如果天降荷马于巴蜀大地,对这些神话传说加以小说化的整理,未必不能产生伟大的史诗。
为什么不能产生荷马那样的史诗?窃以为并非有人所说的缺少城邦的市民文化,而在于时代和环境。当巴蜀成为独立国家的时候,已经进入战国时代。巴蜀处在秦楚夹击之下,荆楚文化和北方文化在巴蜀大地上互相渗透、互为消涨。公元前316年,秦灭巴蜀,置郡,关中地区大批移民进入巴蜀地区,促进了巴蜀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,文化上逐渐与中原文化合流。司马迁说:“不韦迁蜀,世传吕览。”虽然与史实不和(《吕氏春秋》并非流放巴蜀后完成),但它说明,孔门学说正随着大批移民进入巴蜀大地。巴蜀文化已由少数民族文化逐渐变成大中华文化中的地区性文化。到了汉代,儒家学说占据统治地位,对巴蜀文化来说,既是一次提升也必然有所丢失。神话传说的压抑,便是丢失的一种。漫说产生荷马那样的史诗,就是前面提到的司马相如等八家汇集的“蜀本记”,也多年不被重视以致亡佚了。留存下来的《蜀王本记》,说是扬雄所著,后人考证实乃晋人谯周撰写,书里虽然保留了相当多的神话传说,但都尽力往“史”的方面靠。
把神话传说和历史混在一起,有两种情况,一种是以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作为历史人物,另一种在历史人物的身上涂上神话的油彩,从三皇五帝到后来的许多帝王将相,都有。正如黑格尔所说:“中国的史家把神话和史前的事实也都算做完全的历史。”这和“不语怪力乱神”的儒家朴素唯物论思想有密切的联系。儒家思想越是占上风的地方,神话传说越是被压抑。儒家思想越是占上风的时期,神话传说越不发达;而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,留给文学上浪漫主义幻想的空间便越是狭窄。
另外,在以希腊神话为代表的西方神话故事中,神是主宰一切的,它是神的“人格化”,进一步的发展便是宗教,从“宇宙之王”宙斯到上帝耶和华,都是主宰一切,创造一切的神:万神之神。而在中国神话传说中,人是主宰一切的,它是人的“神格化”,进一步的发展,便是君主专制。从“三皇五帝”到历代帝王,是上天之子,他的权力是上天赋予的,所谓“君权神授”,是儒家思想的核心。
巴蜀的神话传说也逃不脱这个大中华文化圈的命运。